【编者按】
《万松浦》既厚名家,又不薄新人,于2023年04期推出了“青年作家小说专辑”,刊发了活跃在文坛的青年作家白琳、魏思孝、陈小手最新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以及青年作者王焉支的处女作。白琳的中篇《香水》刊发之后,已经被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期选载。现选发部分内容,以飨读者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白琳,生于新疆,罗马考古艺术史硕士。讲中英意德语。2015 年获新经验散文奖,2016 年获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,2022年获欧阳山文学奖,2023年获华语青年作家奖。在《当代》《收获》《芙蓉》《北京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。
香水(节选)
文丨白琳
香水店位于距离鲁本斯旧宅不远处的拐角。安特卫普的街道几乎没有直线,每一个路口都分出许多岔道。仲茵原本不是要走到这条路上来的。十一月的冷雨已经打湿了她的羊绒大衣,围巾上也沾满水珠,但很快渗下去,再不多一会儿,下巴已经感受到了潮湿。她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时,只不过想去躲雨。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香水瓶,下午四点钟,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明暗交错的黑白雨柱与街道,细雨浸湿流光,这描写恰如其分,只不过马上就要演变为暴雨。
扑门而入的时候带着几分狼狈,头顶的卷发已经全然塌下来,仲茵感觉得到它们正一绺一绺地贴在颅顶额角,雨水滑进眼里,睫毛膏花了,美瞳刺得眼珠生疼。
小小一间店,盈盈不堪一握的长度、宽度,从门口走到尽头不过十五步,一不小心就和店员对上了眼睛。女店员坐在角落里的柜台后面,加高的嵌在拐角的黑色条状桌椅有些像酒吧前台,后面整堵墙架上也层叠垒摞起瓶瓶罐罐,不过摆放的不是酒,而是有各种标签的溶液瓶。女店员看了仲茵一眼,很快回到原本盯视的电脑屏幕上。另外一个店员是男人,不太高,不太瘦,头发稀薄,快要谢顶, 可是不难看,甚至样子有些聪明。
对于一切比自己矮小的男人,仲茵多少都会生出一份歉意。她和他保持了一些距离,很好,他也没有马上走过来,让她感到不适和尴尬。店内的空间、摆设与从外部看进来没什么区别,只是这样地狭小超出预期。所有的调香都摆在橱窗前面的黑色木头长桌上——橱窗就是商店的容量。仲茵整了整衣襟,身上没有多一分一毫的装饰,这种过分的朴素和店员的那两双眼睛距离太近,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。她站在靠近门口的一角,努力使自己冷静,打开一只玻璃瓶,嗅香。单调的行动不能支撑时间的长度,片刻之后尴尬再次凝固,玻璃瓶上除了毫无逻辑的数字再无其他。这么做的本意就是请顾客开口发问,然后店员才好慢慢上前,绅士而礼貌地介绍:这是……
然而那两个店员始终没有行动,不过凭借独特的直觉,仲茵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正走上自己的脊梁,在褐色的羊绒街道上漫步。这是一条陌生的小径,细长崎岖,他们走得很仔细,连腰椎断裂之后的扭转凸起的小骨结也被耐心勘察。她想。她克制住将手伸向腰椎第三节。这里曾经被摔碎,她差一点就不能够再次站立起来。那个故事,以前在美奈,只要夏天一到她就会讲上几遍。那时她总穿袒胸露腰的短上衣,腿格外地长。
跳伞事故,我差一点瘫痪。她面对一张张陌生面孔说。这是每一个章节的开场白。
她可以从不同男人的眼睛里读到一份相似的惊讶,充满兴趣的探索,或者故作。只有李谦最为平淡。
哦,这样。他说。他并没有延续她的冒险,而是回归自己的经验。他经历过一次坠机,侥幸活了下来。他描述起坠落过程中打不开伞包的状况,语气十分冷静:如果不是乔,我就死定了,可谁能想到他反而死在了三英里之外,公共安全部用一架直升机来找回他的尸体——他在现场被宣布死亡。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。
你呢?
我二十五岁。
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吧?
没错,很久以前……时间过得飞快……
你看到了他的尸体?
没有。他帮我拉开伞绳是我们最后一面。
我们都很幸运。
幸运?大约是吧……他转过身望着她,真可惜,我来这里两次了,还是第一次见到你……
以后也可以来。仲茵笑着。
恐怕这是最后一次。飞行员李谦说。
这是2021年夏天,夜里,他们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吃一盒两美金的榴梿。浪潮拍打沙滩,并不激烈,远处被青黑色乌云覆盖。他放在椅子上的双脚,浓郁的榴梿味,塑料盒子被风拍打的声音,躺椅后面隐约透露的灯光,晚风,在夜里不断变化的海浪气息,所有一切都充满细节。
那是因为我有阵子待在法国。
法国?
嗯,一开始在……她试图重启自己的故事,从另一个角度。似乎不这么做,就无法立体起来。这些事大概被讲了一千遍。往返于美奈这间民宿的客人大多会对她的经历充满兴趣,他们听她叙述,也在她那里构建自己的故事。是萍水相逢的人们,短短见一次就不再见到的彼此。他们都想在自己的故事里华丽一些,用来洗涤日常的平庸。
可是李谦显然不能专注。也许他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都提不起兴趣。仲茵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旅人,并不特别。不过,他总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她,这令她讲话的欲望萎缩,不自觉要快速结束介绍自我的流程:……就那样,我去了巴黎,在那里住了好一阵子,但是我父母催我回来结婚……她停顿下来,留下一个怯弱的尾声。
所以呢?你现在已经结婚了?他问。
并没有。她笑着说,不过,她指了指他们两腿之间正在腐坏的榴梿,差点成了这家店的老板娘。如果是就惨了,生意这么坏, 打开的水果有一半都得贱卖。听说他们打算过了夏天就关掉铺面。
李谦沉默了,仲茵发现现在说这个实在不合时宜。
如果天气好,我们可以去潜水。她再次迅速转移话题。
你喜欢潜水?李谦问。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好奇。
我还有潜水证,在希腊拿到的。她说,别的都还好说,就是夜潜让人害怕。那晚又是阴天,什么都看不到。我们从不同方位下船,最后要回到指定集合地点,结果我下去就被珊瑚钩到——这是我最恶心的一种生物。不知道你有没有近距离观察过,它们的身体是圆筒状的,有许多触手,触手中央有口。我近距离看过一次,就再也无法直视,而且很容易被它们刮伤。但那天不巧,我的氧气瓶恰好就被卡在了这些珊瑚虫的骨架上。
然后呢?
然后我用力挣脱,但怎么也动弹不得,心里十分慌张。主要是,除了头顶上的一点光,我什么都看不见,在漆黑的海里。
然后呢?
这时候,我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朝我游来。根据身形,我认出是和我在同一位置下水的学员,他叫大卫,是他救了我的命。
哦,我忽然意识到,你现在好好的,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。可是刚才听你讲时,我感到了紧张。不过,你没有和那个大卫发生点什么?
没有。
为什么?
他六十岁了。
哦,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。
而且他婚姻美满。
呃,为他感到高兴。李谦说。
在斯特拉斯堡,若不是跳伞出了事故,我再跳三次就可以拿到跳伞证。仲茵继续说。不过李谦显然有些走神了,他慢慢捏起手中的啤酒罐,它们发出咔咔的声响。
我倒是差一点在那里结婚。她继续道。
哦?他似乎重新燃起兴趣。
但是就是个索然无味的故事。她满意这个话题最后由自己画上终止。
他们结束了谈话。下午,她在自家民宿里看到了这个忧郁的中年人。他放下行李就坐在凸起的高台上发呆,和远景一样晦暗。是一个阴天,到处灰蒙蒙一片:灰蒙蒙的天空,灰蒙蒙的海面,灰蒙蒙的遮阳伞。他曾隶属于新加坡一家廉价航空公司,不久前因为疫情而被裁员。
我以前飞过英国航空。他说。他把手机翻出来,给她看他年轻时的照片,他在那里意气风发。
亚洲人很难进入这种航空公司。他莫名有些激动,吸一口气,屏住呼吸继续说,这是2004年,我们刚刚更换制服,他们请来英国著名设计师Julien Macdonald设计的。
她打量那张旧照:李谦站在机舱里,身上的衣物剪裁得体,黑白色调,双排扣设计, 细节上都是英伦风范;一双合适的鞋子搭配爵士帽,侧兜紧密贴在前胸,丝毫不见累赘,上面缀着一只银质老鹰,应该是航空公司的标志,袖子不长不短刚刚好,保守之中透露出沉稳雅致。他身材并不高大,却被这身制服衬得笔直坚挺。那应该是他最好的年代。
看上去很不错。她表示认同。
还有这些。他继续往后翻那些照片:乘务员身上都穿着这样的制服,每一个都露出标准的笑容,所有线条看上去都干干净净。
她想问他为什么从英航转到新加坡廉价航空,但显然他并不想谈论人生的滑坡。尤其是,现在还在滑落下去。于是,她轻飘飘给出安慰:只要再等等,等这一阵子过去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好像并没有过去几个钟头,美奈的傍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在廊道尽头互道晚安时,李谦忽然走上前来,在仲茵的唇部吻了一下。她没有感到惊讶,而是默认了这个吻,于是男人再次吻了过来。从他的举止、目光和呼吸声来看,他显然有些脱序地陷入一种急需安慰的狂乱。远处的海浪变得汹涌澎湃,她觉得如果他们再不走进房间,那些海水会打湿彼此紧紧绞缠的双腿。他搂抱的不是她,而更多的是他自己。
你有什么打算?第二天沿着海港漫步时,他问她。
那么你呢,你有什么打算?她反问。
没有任何打算。我想要先去安特卫普——我有一个朋友,说那里可能有个机会……然后再说别的。不过,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?
去看看也无妨。她说。
这原本只应该是两句玩笑。但现在,他们住在安特卫普一个青年旅舍已经两个多月了。她还没能完完全全认识这个城市,了解这个人,而时间足以让他们变得相互厌倦。
青旅那间屋子只有五六平方米大,没有浴室和卫生间,对她而言极为不便,但她现在也在慢慢适应。每天都有不同面貌的背包客进进出出。李谦从不待在房间里,总是坐在公共餐厅,不戴口罩。仲茵觉得他在等待被感染瘟疫。
你为什么总要去那种地方待着?她问。
那难道要我待在房间,转身就要磕到架在墙上的铁架,像个小笼子那样的地方?
她沉默,看向他的脸庞。他急速地瘦削下来,比她初次见到他时瘦了至少十斤。他整个面部被时间劈碎,显露出一道道塄坎。还好,他已经很久没有刮掉胡子了,这些乱蓬蓬的东西使他的下半张脸勉强丰盈。
最近一段时间,李谦只以蛋饼、薯条和可乐为生。在狭小的公共餐厅里,他坐在靠窗的一台红色双人座桌子边,花一整天的时间吃掉一块蛋饼、一盘薯条,喝下一瓶500毫升的可乐。在这期间,他和很多人讲话, 把自己的照片展示给出来旅行的亚洲女性,重复与仲茵初次见面时的讲述。更多的时候,他和不断咳嗽的旅舍管理员交谈。他把水壶从两个西班牙来的情侣中间拎走,对他们说:抱歉,乔需要喝一点热水。
年轻的情侣连忙道歉,为自己私占公用水壶而感到愧疚。
李谦将水壶递给乔。乔接了过去,给他和自己各泡了一杯菊花茶。他们对站在厨房T形吧台的两侧,默默品尝。乔是每周来上三天班的旅舍管理员,名字和跳伞时救过李谦的乔一样的拼写。
李谦说得对,那个小小的房间,被挤压到极限的局促,这一切,都紧窄得让人发疯。
…………
完整版请参见《万松浦》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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